王能才散文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

文/王能才

 

 

一、引子去年腊月小年那天,我和小妹细宝回老家大冶罗桥罗铁湾,接独居的母亲到黄石过年。我推门进屋,母亲没有像往常那样满脸欢笑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迎接我,只望着我和小妹平淡地说:"你们回来了,是接我到黄石过年的吧?"欹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往日矍铄的神情不见了,反而有些颓唐。见年过九十的母亲气色不佳,我心有些急,问道:"依(方言:母亲),您怎么了,哪儿不舒服?"母亲说:"前些时我去翻那块菜地,踩锹太用力,时间也太久,我那年股骨骨折的地方很疼,我担心那骨头又折了。"说完,她从沙发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蹒跚着走了几步,完全不像往日走路时那样稳当。母亲虽年过九十,但走路从不用拐杖,到黄石上我家没电梯的七楼,不需他人搀扶。小妹是学医的,她说:"依,您股骨骨折有二十多年了,没有跌跤,是不会再折的。看您这个样子,很可能是您前些时翻地时踩锹太用力造成的,也有可能是股骨头坏死。"母亲对我和小妹说:"等过完年,你们还是把我送到贺胜桥,让刘医生给看看罢。"我和小妹说:"一定。"我大女儿希希上小学那年,独居老家的母亲随我住到了黄石我的小家,专司接送希希上放学之职。二OO二年秋的一天下午,母亲在广场路小学门口马路边等候希希放学,并和另一位老奶奶聊得正欢,这时一辆自行车突然把她撞到在地。骑自行车的是个小伙子,他见被撞倒的是位老太太,而且感觉撞得蛮重,情知不妙,在母亲"你不要走,你不要走"的叫喊声中,急忙跨上自行车一溜烟没了踪影,而母亲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我和小妹及在黄石工作的姐夫、姐姐和外甥把母亲送到黄石医院治疗。诊断结果:股骨骨折;诊疗意见:住院手术。姐夫、姐姐和小妹都是学医的,他们知道凡骨折一般都需做手术,而且前后要做两次,即在骨折处上钢筋和卸钢筋,治疗周期较长,所谓"伤筋动骨三个月"。但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她如何受得了其中的痛苦呢!恰在这时,小妹的闺蜜小林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信息,说咸宁贺胜桥镇有一位刘姓"神医",治疗跌打损伤有祖传秘方,尤其是治疗各类骨折,不用手术,只吃他自制的中医即可,且痊愈得快。为减轻母亲的手术痛苦,我和姐妹们抱着试试看的心里,开车把母亲送到了贺胜桥刘医生诊断。刘医生的治疗方法确实简单。她让母亲平躺在病房的一张病床上,让两人向下拉母亲的伤腿,同时让两人向上拉母亲的双臂,他自己则对股骨断折处进行精准复位。这个过程是整个治疗过程中伤者最难受的,一般人都会大声喊痛,但七十多岁的母亲竟一声不吭,眼也没眨一下,显得很平静。刘医生见状,瞧了母亲好一会,并给母亲把了脉,然后说:"老人家,您一定是个长寿人,至少要活九十岁!"母亲笑着说:"托您吉言!"刘医生"神医"名不虚传。母亲去贺胜桥吃了三周刘医生自制的中药后,股骨骨折竟神奇般地痊愈了,一下子像往常一样步履正常了。自此以后,母亲只要听到有谁伤筋动骨,便立即直接或间接将其介绍到贺胜桥刘医生诊所。二十多年来,她让十多位骨折者免受了手术和"躺床三月"之苦。今年正月初十,我和医院给母亲拍的股骨片子和烟酒茶,时隔二十多年再次开车把母亲送到了贺胜桥刘医生诊所。同当年相比,诊所病房扩大了不少,患者增加了很多,路边停放着很多送医的小车,小车的牌号有不少是外省的。刘医生虽年过七十,但形象与二十多年前几乎没有变化,仍像五十岁的样子,可能是他出身中医世家会养生的缘故吧!他仔细看了我们带去的片子,详细询问了相关缘由,对我母亲说:"老人家,您的腿骨一点问题都没有,腿疼是您翻地时踩锹用力过度造成的。我给您开几付草药,您回去煎喝几天就没事了。"听了刘医生的话,母亲的精神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好像腿已经不疼了。我笑着对刘医生说:"刘医生,您还记得当年说我母亲是个长寿者,至少要活九十岁的话吗?我母亲今年九十三岁了。"刘医生想了想,说:"我记起了,我那年是跟你母亲说过这话。"说完,他仔细瞧了瞧母亲的眼睛,并把了双手的脉,然后说:"老人家,不得了,我敢保证,您老至少要活一百岁!"母亲依然笑着说:"托您吉言!"在母亲近百年的人生中,她幸福过,痛苦过。作为一个农家妇女,她很平凡,如同一棵路边小草,但她努力想不平凡,因而相较一般农家妇女,她确实收获了一丝不平凡,这一丝不不凡深藏在她那布满面额的深深皱褶里,深刻在她那瘦骨磷峋、筋骨凸暴的手背上。二、娘家民国初某年的仲秋,东方山南麓最大的湾子詹本六湾前,近百工匠和帮工在围着一个偌大的建筑工地忙碌。雕刻匠仔细盯着青石块雕龙、刻凤、凿狮子,石匠认真打磨着一块块方型青石板,泥瓦匠小心地或蹲或站在竹木搭成的脚手架上砌砖墙,更多的是只吃饭不拿工钱的帮工怱忙地挑运青砖、灰瓦和黄、蓝色的琉璃瓦,搅拌砌墙用的"三合泥"(白石灰、黄沙和煮烂的米浆)。不用说,正在建造的这座房子在当时绝对是"毫宅"。建造这座"豪宅"的主人是詹本六湾的詹先德、詹先清两兄弟。詹本六湾很大,当时湾里的名门大户不少,詹先德、詹先清家也是其中之一。他们家祖训是"勤俭持庭,耕读传家"。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渐成湾中富户,特别是哥哥詹先德经年在汉口经商,颇积累了一些财富。其子侄辈中出了好几个当地的名人。他们的儿子有的在国军当军官,有的在新式学校当老师,当过国民政府大冶县长的詹忠颐就是他们的堂侄。他们有能力建造这样的"毫宅"。经过紧张施工,这座"毫宅"终于在当年腊月小年前竣工。看,这座"毫宅"确实豪华、气派:整个房子的造型是一座标准的四合院,但又不同于北京城里的那种四合院。房子占地面积近千平米,青石雕刻的大门柱两旁,除砌着两个供人坐的同样雕刻精致的方型石墩外,还安放着两尊雕琢得栩栩如生、后匍前立的狮子;门楼上砌着呈祥的石雕龙、凤;房子四方翘起的檐角和各处瓦脊盖的是或黄或蓝的琉璃瓦。外墙粉刷洁白,与屋檐连结的墙沿处绘着"八仙过海"、"千里走单骑"等故事图画。从大门进去,先是一个不下四十平米的正方型大天井,天井的四角有四个面上嵌着数个圆孔的圆型石盖,盖子下面是下水道。沿天井往前走是八级或十级青石台阶,台阶两边有青石砌的扶手,扶手的前端雕刻着小型麒麟或狮子;走上台阶再跨两步便是一扇红漆大木门,推开门便是一间足有五十平米的大堂屋,堂屋至少可摆放二十余桌酒席;堂屋后壁左右有两扇门,推开门是被隔着的两间过道房,穿过过道房,便是一个面积近半亩的花园,园里栽有桃、李、梨、枣、榴、杏和桑、茶、桂、梅、竹等竹和树,并建有公共厨房和厕所。从正大门至后花园,两边的房间是对称的,分别是小堂屋、会客室、书房、厢房,厨房、客房、佣房、库房和小天井及水井,两边各有各类房间二十余间,厢房、书房铺木地板,其他房间铺地砖,多数家俱为红木制作。哥哥詹先德及子女住左边,弟弟詹先清及子女住右边。单从这座"毫宅"看,詹氏兄弟这户人家堪称"钟鸣鼎食"之家。一九二九年农历十一月十六,母亲诞生在这座"毫宅"里,她是詹氏兄弟中弟弟詹先清子女中的独女。从我能记事起,就记得母亲每年要送我到这座"毫宅"里住几天,最长时住半月以上。上中学及其后每次读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篇散文时,我总会想到母亲家的后花园。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土改时,母亲家的"浮财"被分了,但这座"毫宅"被保留了下来,原因是我外公占先清的哥哥占先德(我称"大外公")的长子詹志甫原是国军军官,在淮海战场上随其部队向解放军投诚而加入人民军队,新中国成立后被调到大冶县公安局当了科长,继而其老宅被保。母亲家这座"毫宅"历经百年风雨仍完好无损,但经我的几位表兄弟商量,于二OOO年前后拆毁。原因是房子建起越往后人丁越不兴旺,外公两兄弟英年早逝,有四个舅舅(包括堂舅)都在不惑之年病故。在表兄弟中,有的婚后数年不生伢,有的好端端的俊秀人才突遭凶亡,家族男丁呈边际递减之势。我堂舅找风水先生进行仔细观测,结果说是整座房子阴气深,煞气浓,当年建造时被不怀好意的匠人害了,因此风水不好,必须拆毁重建。表兄弟们拆屋时,发现了很多当年那些害人匠人放置在墙内、檐缝里的黄纸鬼画符和木制牛头马面,表兄弟们见此不寒而栗。这座"毫宅"如放到现在,完全可以申报政府,由政府辟为"古宅"类文化遗产长期保留,但谁知它虽壮观,而风水恶劣呢!三、和丈夫母亲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且是外公众多子女中的独女,从小到大是未曾吃过苦的,虽谈不上锦衣玉食,但无忧无虑,虽未正式上过学,但小时候跟几位舅舅蹭过学,舅舅们也教她识过字,所以她也断得一点文,识得几个字。她与当时那些上过新学的新潮女性无法相比,但在思想上比那些蒙昧的同时代乡下女子要开明很多,性格也要刚强得多。进入一九四九年,母亲二十岁了。母亲个子不高,但出落得十分漂亮,眼睛大黑而亮,皮肤白细而腻。她应该找婆家了。那时外公已过世,她的婚事只能由他的两个哥哥作主了(其弟弟尚小)。这一年是中国划时代之年,人民解放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着国民党残军。我大舅、二舅都是上过新学的人。那时大舅在一所新式学校教书,他时常看从各种渠道传到手里的解放区报纸,他知道解放区都在搞土改,有的解放区已土改完了。他从一张报纸上看到一句解放区农村的流行语:"穷人翻身,富人遭瘟,要捕捉地主、富农和联保主任"。大舅由此断定,今后是穷人的天下,富人的好日子过到头了。舅舅们经商量并经外婆同意,决定为年轻、漂亮的母亲找个穷人女婿,深明大义的母亲完全同意舅舅们的决定。父亲一九二四年二月出生,大母亲五岁。一九四九年的父亲,是个十足的穷人,可以说是罗铁湾最穷的人。他本不应那么穷,因为祖父是一位饱读诗书的文人,要不是清末废除科举,祖父很可能考取功名,因为祖父的祖父四兄弟都考取了功名,其中三个秀才,一个举人(举人任职前猝死)。祖父在五兄弟中排行老大,是职业教师,办私塾的收入养家有余。他把家中的田地都让给了弟弟们。然而在父亲十二岁那年,祖父罹患"火病(肺结核)"不治身亡,遗下五子三女,其中长子虽已长大,但自幼体弱多病,不能干稍重的活,其余都未成人。祖母因病眼睛半失明。祖父的离世,使排行老二的父亲既成了家中的顶梁柱,也成了罗铁湾最穷的人。受教书先生祖父的影响,父亲既明事晓理,又勤奋好学,不仅农活样样会干,且学会了锯木、检屋和炸麻花、油条等手艺。从一九三七年起,他一直以做长工,打短工维持家计,直到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我的一个堂姑嫁在詹本六湾的邻村,她婆家与母亲家是至亲的亲戚。一九四九年春的某天,大舅到堂姑婆家走亲戚,闲谈中,堂姑得知母亲家决计要为母亲找个穷女婿,一向关爱父亲的堂姑抓住机会向大舅推荐了父亲。大舅在问明情况,并回家同外婆及其他舅舅商议,同时派"探子"到罗铁湾"面检"父亲后,决定把如花似玉的母亲许给"穷光蛋"父亲。一九四九年初夏,在鞭炮声、唢呐声和林彪四野雄狮向江南进军的枪炮声中,母亲被四台大轿抬到了大冶罗桥罗铁湾,正式同父亲拜堂成亲,结为夫妻。成亲的第二天,母亲看了看自己和丈夫的新家,这是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破旧土坯房,房中地面坑坑洼洼,房内没有一件像样的家俱,甚至连一张小矮凳也没有。墙角上三块石头架一口铁锅,算是烧火做饭的锅灶,墙边靠着一张三只腿的小方桌,几块土坯砖头围着小方桌;成亲的雕花眠床是父亲兄弟姐妹们临时借凑钱从别家买的。母亲见状,对父亲说:"贤炼,我依和哥哥们要我找个穷人家,决定把我嫁给你,我也同意,所以也知道你穷,但万没想到你这么穷。不过不要紧,听说你有些本事,我也是个要强的人,我俩一起把这个家发起来吧!"父亲激动地说:"爱芝,要得,要得,一定,一定!"眼眶顿时浸满了泪水。嫁到罗铁湾后,母亲勤劳聪慧、有志发家和性格刚强的特性渐渐被湾里人发现并认可,娶了妻的父亲也意气风发。湾里一位叫王义权的长辈是我祖父的学生,能断文识字。一天他找到母亲说:"爱芝,看得出你蛮能干,不愧是大湾子大户人家生养的姑娘。贤炼兄弟们过去大多是穷光棍,他这个家不像个家。你嫁过来后,肯定能把这个家撑开、摆正。我现在给你取个新名字,以后你不叫爱芝,叫正家,同意不?"母亲恭敬并高兴地答应:"我同意,我同意!"从此,母亲有了新名字:詹正家。婚后不久的一天晚饭后,母亲对父亲说:"贤炼,我好像有喜了,我想我们以后还要生更多的伢儿。我们的房子太小了,以后添丁加口肯定住不下。我们应想办法做一幢大点的房子。"父亲听后又喜又忧,喜的当然是自己要当父亲了,忧的是做大点的房子没有屋基地。于是说:"做大点的房子哪有屋基地呢?"母亲说:"我们家东边不是有块空屋基地吗?想法把它买了吧!"我家东边那块屋基地是我五祖父家的,这块屋基地连同我家直至西边几家的屋基地,是罗铁湾王姓一世祖来罗铁湾落业的屋基地,谁家也不肯轻易出卖。恰在此时,同样非常贫穷的五祖父因病辞世,五祖母及几位堂叔无钱办理五祖父后事。母亲一边帮五祖母料理事务,一边试探五祖母:"五依,我家房子太小,我马上要生伢儿了,我和贤炼想把房子翻一翻,加大一点,您家那块挨我家的屋基地能卖给我吗?"五祖父是我祖父的亲弟弟,五祖母对我父亲一向很好。五祖母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母亲的请求。那时尚未土改,外婆、舅舅们仍然很富裕。母亲立即回娘家向外婆、舅舅借三十块银元,从五祖母家买得了那块屋基地。年底,又从外婆、舅舅那儿借钱,将旧屋拆毁,在扩大的屋基地上做了一幢八十余平米的"连二"土坯房,并添置了一些家俱。从此,我们家的房子有单独的堂屋、卧室和厨房,人住在里面心里亮敞多了(过些年后,父母亲又通过动员、协商和交换,让住在我们家西边的大伯家迁址另做新屋,父母再一次在原地扩大屋基地,做了一幢标准的"连三"屋,而且屋的前墙和后墙都由红砖砌成,在当时的农村有点气派。新屋落成时,父亲望着屋和一群子女,噙着眼泪对母亲说:"老詹,想不到我这辈子能住这么好的屋,能有这么多子女,真是多亏你啊!")。结婚初期,父母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从书香门第出来的母亲,知道什么是"人上人"。新政府搞土改时,父亲在母亲的动员、鼓励下报名参加了土改队。父亲虽然是"贫农根子",但少年时代受过文人祖父的熏陶,故为人厚道,诚实正派,也较善于释疑道理,因此受到上级的重视和湾里大部分人的认可。从一九五二年起,父亲一直担任罗铁湾的"一把手":土改小队长、互助组长、小社主任、生产队长,直到一九七六年因中央培养年轻干部而卸下"湾长"的担子。在父亲长达二十五年的"湾长"期间,母亲给父亲提供了坚强有力的支持,付出了常人难忍的艰辛和痛苦。传统时代农村有一句流传语:"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干部。"也即在集体劳动中,村干部及其家属要带头苦干,做社员榜样。父亲是队长,母亲就是"队长娘子"。为了当好"队长娘子",母亲在生产队集体劳动中事事处处以身作则。一年中,她几乎每天都是第一个赶到田畴劳作,每天都是最后一个收工回家,除确有病痛,她几乎从不缺工。为此她失去了很多,如别人家的菜园种得好,有菜吃,我们家的菜园因父母无暇顾及,经常荒芜,一家人吃饭没菜咽是常事。她甚至因严守劳动纪律失去了一个女儿。一九五五年夏的一天,大队要求全大队妇女主劳力到十里之外的一个地方参加"大会战"。当时我的四姐雪弟才一岁多,平时由母亲利用早、中、晚的空隙照护一下。这次"大会战",因路途远,参加者只能早出晚归,中途不能回家。作为"队长娘子",母亲是不能违反规定的。为了不"授人以柄",母亲清晨把四姐雪弟喂饱后,放在椅枷里坐着(椅枷:一种儿童专用坐椅,儿童坐上去,头以下身子被控制,头伸在椅枷面上的圆孔上,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短时间内比较安全),义无反顾地赶到外地参加"大会战"。晚上九点多钟,母亲急怱怱、战兢兢地赶回家。她进屋推开房门轻轻地叫:"雪弟,雪弟,依回来了,你饿坏了吧?"黑暗的房子里没听到雪弟任何反应。母亲连忙点着煤油灯,只见四姐雪弟伸在椅枷上面的小脑袋已缩到了椅枷里面,母亲连忙去摸雪弟的鼻脸,发现雪弟鼻无气息,脸面冰凉,已经夭折。母亲砸开椅枷,抱着雪弟扭曲、僵硬的小遗体,撕心裂肺地哭喊:"雪弟呀,依对不起你呀,我猜想你饿了会靠着椅枷睡一天,哪想到你被椅枷夹死了呀!你不要怪依狠心呀!谁叫你爷(方言:父亲)是队长呢!那大会战我不能不去呀……!"从此,我四个姐姐只剩了三个。父亲二十五年的"湾长"生涯不是一帆风顺的,最低谷的时候,他既被迫,也想主动撂挑子,是母亲力挺他继续前行。一九六六年底的某天晚上,湾里在禾场上开群众会,传达中央文件。湾里一个觊觎队长位子多年的退伍老兵拉拢一伙人对父亲进行人身攻击,逼父亲让出队长位子,由他来当。他指着父亲的鼻尖说:"王贤炼,你六四年给每户扩大自留地面积,完全是大搞三自一包,你是个大大的小走资派。你有次把大队开会的大、小队长拉到你家吃白米饭、喝肉汤,我亲眼看到了。那肉汤可真香啊,可那用的是公家的钱。你这完全是坏分子所为。像你这样的人还能当队长?你放自觉点,快从队长位子滚下来吧!"并带头高喊"打倒王贤炼!"父亲当时坐在一块砖头上,气得浑身发抖,要不是站在背后的母亲用膝盖抵住他的后背,恐怕气得倒地了。散会回到家里,父亲对母亲说:"老詹,这队长咱不当了,当了这么多年,福也享够了,累也挨够了,气也受够了。就让别人尝尝味吧。"母亲语气坚定地说:"不对,这队长要继续当,除非上级撤换你!你想想看,论种田技术,你是全湾最好的;你把那些报纸拿回来给伢儿看,他们可以长见识;你经常到大队、公社开会,可以见世面,认熟人,而且运气好,还真可以像他们所说的吃白米饭,喝肉汤呢!再说当队长一年可以补助一千个工分啊!我们家的孩子都念书,困难啊!所以不管怎么着你不能自个儿撂挑子,有事我帮你扛着!"父亲听母亲说得在理,并态度坚决,答应继续干,说一直干到底。母亲为了维护父亲,还挨了别人的痛打。上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城市工厂时常到农村招工。那时有"三大差别"之说,其中就有"工农差别"和"城乡差别",所以农民到城里当工人,拿工资,成为"国家户口"是最幸运的事。一九七O年大冶铁矿到罗桥公社招工,公社分给罗铁湾一个招工指标。当时湾里一个三十来岁颇有些"神通"的人,通过自接疏通大队、公社干部的关系,基本把这个招工指标收入囊中了。作为队长的父亲想,这个招工指标应该照顾湾里生活最困难的人。当时湾里生活最困难的是我的堂兄王能胜,他全家六口人挤在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破房子里,因男、女有别,堂兄和他父亲晚上就到生产队牛棚里睡觉,其父母都体弱多病,干不得重活,几个弟妹尚幼,全家生活极度困难。父亲就从公、私兼顾的角度,想把这个招工指标照顾给堂兄。他专门找到那个已搞定招工指标的"神通"人,与他进行沟通,叫他让出招工指标,没成想那位"神通"人很爽快答应了,说"能胜家确实困难,值得优先照顾,这次就让他到大冶铁矿吧!不过下次我可不让哦!"父亲对"神通"人千恩万谢,并答应了"下次不让"的要求。然而事不凑巧,自那次大冶铁矿来罗桥农村招工后,再没有工厂来罗桥这儿招工了,罗桥的农民们再没机会进城当工人了。那个给堂兄让招工指标的"神通"人对父亲渐渐有了怨恨,特别是"双抢"等农忙季节,当他看到堂兄戴着手表,骑着自行车回罗铁湾,全家坐在树荫下吃着堂兄从大冶铁矿带回的西瓜时,对父亲更是恨之入骨。一个炎日的上午,湾里男、女劳力都在田里抢割早稻,父亲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那"神通"人突然从田里抄起一杆冲担,对父亲凶道:"王贤炼,我今天要杀死你!"并握着冲担扑向父亲。父亲见状拔腿就跑。母亲彼时也在田间割稻,她猛地站到"神通"人跟前,说:"XX老表,你今天要杀王贤炼,就先杀死我吧!"横竖不让"神通"人追赶父亲。"神通"人见母亲这样,恶狠狠地说:"好。既然你这么说,我不杀你,但我要揍你!"说完一下把母亲掀翻在地,脚踩着母亲的背部,用拳头猛擂母亲的头部,直到众人把他拉开才放手。母亲挨打时没吭声,中午回到家里抱着刚满十一岁的我嚎啕大哭,边哭边说:"儿啊,你快长大吧,长大了人家就不会欺负依了。你要多长志气啊,长大了为依和爷争口气啊!"当时尚有点懵懂的我听着母亲的哭诉,竟不知所云。今年春节期间,我对母亲作了一次采访。我问:"依,你这辈子帮了我爷哪些忙?"母亲回答说:"我帮你爷的忙太多了,多得数不清。一句话,没有我,就没有他的好日子过!没有我,就没有今天这个家!"年过九旬的母亲回答的声音清脆,而且响亮。四、和女儿母亲生育了八个子女,除四姐雪弟夭折外,我脚下叫"细哈巴"的小弟也不幸夭折。除三个姐姐,我还有两个妹妹。母亲对六个子女是极其怜惜、关爱的,且男女无别。母亲把娘家"耕读传家"的祖训带到了婆家。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村地区一方面经济困难,另一方面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思想影响,绝大多女孩是不上学的。但母亲不以为然,她认为既然新社会男女平等,那么在读书识字方面男女也要平等。当三个姐姐都过学龄时,母亲对父亲说:"贤炼,我有个想法,我们家的孩子,不论男女,都要抓起算盘能算账,拿起笔来会写字,素贞(大姐)她们姐妹们都要进学堂读书。你看怎样?"父亲说:"有必要吗?你看全湾有谁家的女孩儿上学?从来都没有。"母亲说:"别人家我管不了,反正我们家的女儿一定要读书。现在是新社会,女孩读了书将来也可以到政府做事,可以吃快活饭。"在家里,母亲是强势的,父亲无话可说。可说起容易做起难。靠劳动挣工分糊口的农村家庭,哪有能力把几个女孩同时送进学校读书呢?但母亲自有办法。母亲的办法就是去附近湾子寻觅家庭富裕且无子女的家庭,托人或毛遂自荐,把自己的女儿过继给这样的家庭做养女,并设立前提条件是过继后要进学堂读书。父亲和母亲的人品好在当地是有点名的,邻湾五罗湾一对无子女夫妇和罗铁本湾一对无子女夫妇对母亲的想法很钦佩,也看中父母亲的好人品,他们很高兴地分别领养了大姐素贞和三姐咏莲。她们的养父母应诺把她们送进了学堂。毫无悬念,父母亲把二姐咏雪也送进了学堂。对父母亲坚持让女伢儿上学读书的行为,湾里多数人不理解,并常嘲讽。一位堂叔的女儿与二姐同龄,且是独女,她见二姐上学,便向堂叔嚷嚷也要上学,堂叔不为所动,反而对父母亲说风凉话:"你们家的女儿读了书,将来到城里吃油条儿,喝肉汤儿,我家女儿没那福气,一辈子只能在农村挣工分,吃红苕儿,喝稀粥儿。"母亲听后不予理会。五妹、六妹读书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了。那时农村的女孩多数都上学读书,但母亲送五妹、六妹读书的目的不同常人。其他多数女孩读着读着,初中未完便辍学了。母亲则要让五妹、六妹读到底,直到找到工作,或考上大学或中专毕业分配为止。特别是在六妹读书过程中,母亲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六妹读初中的时候,中考的高分者可直接上中专,毕业后国家包分配。那时父母亲都是年过花甲的人了。为减轻父母负担,六妹致力于初中毕业直接上中专,但因农村学校师资弱,加之六妹体恤年老的父母,经常主动帮父母耕种责任田,所以连续两次中考因差一、两分而落选中专。这期间六妹转了几次学。这时湾里一些人又嘲讽父母亲:"你们家细宝读书像架船养鸭子一样,今天漂到东,明天漂到西,这样漂来漂去的,不如早点漂回来算了。"听到这些闲言碎语,母亲忧心重重,六妹心里着急,并有放弃的打算。母亲说:"细宝,我们再坚持一年,家里的庄稼不要你帮忙种了,叫你哥和二姐夫在黄石找个学校,到黄石去读一年。"在母亲的支持和鼓励下,一九八七年六妹到黄石冶钢一中复读一年,如愿考上黄石卫校。从此父母亲不再听到嘲讽语,只闻阿谀讨好言。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村孩子伤、病救治不及死亡、残疾是常事。我家姐妹中,也有小时候受过重伤、患过重病的,但母亲对伤病的姐妹们总是倾全力救治,不因此留下一丝遗憾。一九五九年深冬的某天,父亲外出,家里只有母亲和七岁的二姐。母亲在堂屋摇着纺车纺线,那天二组穿着一件母亲新缝的长及膝盖的洋布花棉袄。她一边提着陶罐火笼烘火,一边高兴地一眼不眨地看着母亲纺线,看那线轮子慢慢地粗起来、大起来。这时后垴禾场上的铁钟响了,生产队保管员说分黄豆了,通知各户到生产队仓库拿黄豆。母亲停止纺线,对二姐说:"雪儿,我到仓库拿黄豆,一会儿就回来,你自个儿在家呆一会。"并指着火笼吩咐说:"别玩火呀!"然后出了门。约摸半个小时,母亲拿着黄豆回了家,但家中的情景让她惊呆。只见二姐身上的新棉袄冒着火苗,二姐在地上打滚嚎叫。母亲急忙从灶屋水缸舀水将二姐身上的火浇灭,但还是晚了,二姐身上有一大块被火严重烧伤。在人体万般疼痛中,火烧皮肉恐怕是最疼痛的。在电影、电视中,看到敌人摧残对方最残酷的手段,是用烧红的烙铁直接烫对方赤裸裸的胸膛。二姐痛得晕厥了过去,母亲心痛地几欲晕厥。二姐的烧伤是深度的,这种伤如救治不及,可致人死亡。父母亲或背或医院、县医院救治,医院都摇头叹息,说医疗设备没有,医术也不行。眼看二姐的伤口感染日益严重,生命垂危,母亲和父亲商量,决定把二医院医院(医院)救治。当时罗桥到黄石没有通客车,就是有也没钱坐。父亲和母亲只好用两只箩筐,一只箩筐装着二姐,一只箩筐放一块与二姐体重相当的石头,两人轮换着用扁担挑着二姐往黄石赶。此前他们都未去过黄石,只知道下陆的火车路直通黄石。两人挑着二姐走到下陆,再沿着通往黄石的火车路往前赶。腊月的寒风刺骨,但他们身上都大汗淋漓。走啊,走啊,他们终于走完了五十多里,到达了黄石医院。医院不愧医院。经过医生们的精心治疗,一个多月后,二姐的烧伤基本痊愈。这一个多月父亲和母亲每天只吃一餐,父亲甚至有时到附近食堂收捡别人的残食。然而最大的问题是二姐大额的治疗费用没钱付。父亲和母亲简直急疯了。他们想过偷偷逃走,但不敢,心里也过意不去。但迫于无奈想试试。医院原是教会医院,老医生们都具博爱精神,年轻医生都是受新思想教育的人,具有为人民服务的思想。他们看出了父母的心思,因而有人隐晦地叫父母带二姐直接走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医疗费大半未交的情况下,父亲和母亲含羞忍垢地挑着二姐沿原路逃回了罗铁。这件事也成了父母心里永恒的痛。一九六六年,两岁的五妹咏宝患了严重的眼疾,几近失明,母亲抱着五妹到附近看了几个老中医,老中医们都说五妹的眼治不好,铁定了一辈子是个瞎子。母亲心有不甘,她对邻里说:"在所有残疾人中,最遭孽的是瞎子。瞎子像老鼠躲在洞里一样,眼前总是漆黑漆黑的,春天的花再多再漂亮看不见,身边石头、水垱和坏人再多也看不见,行动又不便,男的没人嫁,女的没人娶。你们看五依和胡儿多伤心!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咏宝成了瞎子。"母亲说的五依就是我五祖母,她原是个身体强健并非常能干的女人,但四十岁那年,患眼疾导致双目失明。她的晚年因而过得十分艰辛和伤心。母亲说的胡儿是本湾家抱养的童养媳,小的时候患了眼疾,但未得到养父母的重视,导致双目失明。我能记事的时候,胡儿已长成大姑娘了,但因双目失明,她只能在家里除摸摸索索洗洗锅碗外,多数时候是背朝屋内,面向屋外,呆坐在门槛上。胡儿虽是个瞎子,但长得好,皮肤白,五官端正,因不受家人待见,终年穿着破衣裳。因看不见任何东西,在她家没人的时候,一些半大的调皮男孩经常在她身上乱抓乱摸,并将手伸进她的衣裳里面抓摸。她开始嘴阻手止,但后来也许是麻木了,对别人抓摸不再阻止,抓摸到隐处还傻乎乎的笑。胡儿二十多岁的时候,嫁给了三十里外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瞎子。像当年救治二姐一样,母亲抱着五医院,最后医院治好了五妹的眼疾。可以说,没有母亲,二姐的生命不可能延续至今;没有母亲,五妹就没有明亮漂亮的大眼睛!在那个国家经济困难、科技落后的特殊年代里,为了不让一众子女过分挨饿,母亲拼命地劳作。在罗铁湾同时代的女子劳力中,母亲的个头可能是最矮小的,但她干活的繁重程度似乎是最重的,所挣的工分似乎是最多的。在闹饥荒的时候,她甚至甘冒生命危险去为女儿们找吃的。我们罗铁湾座落在大冶湖叉湖跳石湖中段的东岸。距我们湾往上五百米处的湖中,有一大片沼泽,面积在五百亩以上,湾里人称之为"大堰"。大堰年年遍长野藕,每到夏天"菡萏发荷"之时,望着无垠的大堰,那是真正的"连天绿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大堰的所有权归五罗湾,所以野藕归五罗湾收获(距我们湾往下五百米处的湖中,有一个面积五百余平米的深水垱,湾里人称之为"细堰",细堰水深鱼多,它的所有权归我们罗铁湾,所以鱼归罗铁湾捕捞)。一九六O年是共和国史上最大灾年之一,举国民众吃不饱饭,好多地方饿死人。这年初春,我家和湾里多数人家一样,基本靠啃糠粑、咽草根度日,有时整天揭不开锅。望着几个面黄肌瘦,萎靡不振的幼女,母亲心如绞痛。这时,她猛然想到了大堰里的野藕。她想,那么大一堰野藕,五罗湾人应没挖尽,要不然来年又怎么能够自然生长呢。母亲打定主意,决定到大堰去寻挖野藕给女儿们充饥。大堰水浅泥深,又是五罗湾的,去寻挖野藕有风险。为了壮胆,母亲决定约堂弟媳胡秀兰同去。胡秀兰比母亲小五、六岁,个头又高又粗,且泼辣有名。在一个皓月当空,寒风刺骨的晚上,母亲和胡秀兰挑着装藕的藕夹和挖藕的藕锹、泥斗到来了大堰。她们穿着破棉袄,赤着脚,露着整个腿部在大堰近米深的泥潭上慢慢移动,并用脚板在泥潭深处探索,以期触碰到被遗漏的野藕。她们的运气不错,一个多钟头后,她们的脚板都触碰到了野藕。她们学着男人挖藕的架势和程序,先以泥里的野藕为中心,用堰泥堆一圈小水坝,再用泥斗把水坝圈内的水涸干,把浮泥掀至远处,然后藕锹和手并用,把压在野藕上面稍硬点的堰泥一块一块地垒放在身后的坝外。野藕露出后便小心翼翼地起藕,然后把勒光泥巴的野藕堆放在身边。母亲碰到的这块泥潭里的野藕还真不少,一个多钟头过去,她起了十多支野藕。但这些野藕藏得很深,躬在起藕后的泥坑里,根本看不到母亲的身子。正在母亲激动万分地继续起藕时,因浮泥太软,挡着泥水的小水坝突然溃口了,水坝外的泥水"哗"地冲下泥坑。母亲大惊之下,连忙站立,但泥水立即溢满了泥坑,个子不高的母亲除头部外,整个身子被埋在了泥水里。胡秀兰听到母亲微弱的呼救声后,连忙赶过来。幸亏胡秀兰体硕力大,她终于把母亲扯出了泥坑,并拖上了堰岸。母亲瘫坐在堰岸不停地抽泣。胡秀兰反复劝她:"詹嫂,你刚才差点被泥巴水淹死,命总算保住了,何必这样伤心呢?"母亲说:"秀兰,你不知道。我不怕死,死了也不要紧。我是伤心那十几支野藕没了,我那几个饿耗子明天吃什么呀!呜呜……。"胡秀兰听后也跟着母亲"呜呜"地哭了起来。真是可怜天下父母亲啊!母亲对自己开出的"五朵金花"精心浇灌,让这些"金花"有着较为绚丽的人生。大姐是"老三届"中学生,当过大队团支书和公社妇联干部,要不是封建思想严重、脾气暴躁的大姐夫阻挠,她很可能当上更大的干部;二姐中专毕业,一辈子行医;三姐高小毕业,虽因故未参加工作,但作为胸有点墨的她影响了后人,其一双儿女都大学毕业,外孙考取了名牌大学研究生。去年疫情中,她正式成为一名穿红马甲的志愿者;五妹是一家大型幼儿园的办公室主任,医院的副教授。这些足以让母亲骄傲了。五、和儿子中国的传统观念一向"重男轻女",多数父母总是把晚年的依靠托付给儿子,把家业的兴旺寄希望于儿子,把传宗接待的重任也委托给儿子。这种观念在中国至今仍未完全湮灭,特别在农村地区,"养儿防老"、"母凭子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等"名言"仍在流传。在父母亲活下来的六个孩子中,我是唯一的男孩,是家里的"儿种"。在同时代的女子中,母亲算是开明的,在对待儿子和女儿的态度上,她是坚持平等的,如在文化教育、日常生活和参加生产劳动等方面,她是一视同仁的。但她骨子里仍有一丝"重男轻女"观念,而她"重男"的方法和手段,是把我当成一块"粗铁"或"毛石",用更重的锤子锻造我,用更利的凿子雕琢我,以期我能够成为她和父亲晚年信得过的"靠山"。母亲从不"娇"我、"宠"我,总是要我多吃苦。她深信"娇儿不孝,娇狗上灶","吃得苦中苦,方作人上人"的道理。所以在学龄前,母亲就要我做事,参加劳动。看护幼妹,放牛,打猪草,砍柴,积肥,插秧,这些是我十岁之前除上学读书外的常事。记得有一次暑假期间,我外出斫柴,看到湾子后背垴的树丛中有好多红色、黄色、黑色、灰色蜻蜓,这些蜻蜓时而飞舞,时而立在小树枝头上,煞是可爱。我一时看傻了眼,竟扔掉柴刀和箢箕,到小树丛中捉蜻蜓。立在小树枝上的蜻蜓非常机警,鼓着两只大眼睛的头左右轻晃,一觉有动静便飞离,不易捉。而好奇心使我越难捉越想捉。好不容易捉了十几只,但一个上午时间也耗掉了。正收工回家路过此地的母亲发现我的行为后,非常生气,大声训斥我,说我不懂事,贪玩,把斫柴的"大事"误了。而我记得最深的一次吃苦,是一次"暴风雨中的锻炼"。一九七二年暑期,也是农村抢割早稻、抢种晚稻即"双抢"时期。一天清晨,父母亲领着二姐和我抢割跳石湖边一丘田的早稻。这丘田面积五亩,是全湾最大的一丘田,俗称"五斗"(五亩)。父亲说:"我们要尽早把这丘田割完,并尽快插上晚谷秧。"父亲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晚稻种植的早晚直接与其产量相关,所以晚稻栽种有"一伏增产,二伏保产,三伏减产"之说。在父亲的号召下,我们一家四号顶着烈日,挥汗如雨,腰不直,手不停地在"五斗"里拼命割稻,相互之间像竞赛似的。因太奋力,至下午两点多,我们就割完了这丘"五斗"。抢割完这丘"五斗"的速度,大大出于父母亲的意外。那年我刚满十二岁,但我割稻的干劲和速度丝毫不亚于父母和二姐,父母亲很是夸奖了我一番。正当我们准备回家吃中饭时,一阵大风从西边向我们吹来。迎风而望,一块块大小不一的铅色的云团在西边的天空互相推搡着朝着我们的头上奔来。父亲说:"不好了,大雨来了。我们顾不得回去吃中饭了,要尽快把稻谷捆起来,挑到禾场上去。"父亲的决定是有道理的,因为在酷暑高温之下,割下的稻谷如不搬到禾场高地处,在稻田里摆放着遭雨水浸泡,稻谷一夜之间就会发芽生根,稻谷就废了。在父亲的号令下,我们饿着肚子抢捆、抢运稻谷。一会儿,乌云罩住了头顶,天黑了下来。一闪刺眼的电光连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后,瓢泼的大雨从天上倾泻而下。那雨可真大呀,好像老天漏了底,直使"银河直下三千尺",雨点像一把把硬石子砸在我的头上和身上(因上午天晴,我没戴斗笠,连草帽也未戴)。雨淋我不怕,但我一向怕突然的轰炸声。怕鞭炮的突然爆炸,怕爆米花机的突然揭盖,更怕雨中炸雷迅不及掩耳的轰鸣(我的子女们继承了我这个毛病,小小年纪,一听见天打雷或菜下油锅的刺耳声,便立即用双手捂耳)。那天雨中,电闪雷鸣不断,而且电闪特刺眼,雷鸣特迅而响,因而我边配合父母捆稻谷,边及时双手捂耳。母亲说:"哈巴,你不要怕雷,你爷和我都没做坏事,你也没做坏事。前几天向家湾(一个邻村)那个人被炸雷打死,可能是前世或今生做了见不得人的坏事,天要收他。你不要捂耳朵,雷再多再响也不会打我们,赶快捆稻谷吧!"在母亲反复劝说下,我壮着胆子,在电闪的刹那尝试不再捂耳,耳朵竟逐渐适应了雷声。从此,我再也不惧怕任何突然而至的轰炸和震响声了,我的胆子由此练大了。那天下午暴雨下得很长。晚上八点多,我们家四个饥肠鹿鹿的"落汤鸡"将"五斗"的稻谷全部捆挑完毕回家,也没停歇。我一九六七年春上小学,一九七五年夏读完高中。这期间的学生无小考、中考和高考压力,学校也不搞考试成绩排名,大多数老师和家长对孩子读书是放任自流的。但母亲非常关心我的学习成绩,她虽没能力像今天的家长那样辅导孩子学习,但她设法请老师专门帮助我提高学习成绩。一九七一年春,我到金桥中学上初中。之前几年的小学,我在大队小学就读。那时因师资缺乏,我们大队小学一直由一位大队临时聘请的农村"老学究"任教。这位老学究不懂算术,亦不精通现代汉语,所以只教我们诸如《百家姓》、《农村应用杂学》和伟人语录之类的知识。刚上初中时,我因基础不好,成绩较差。我一个姓甘的远房表叔此时恰在金桥中学当教师,并教我所在班级的语文。母亲在甘表叔那儿得知了我的情况,非常着急,她因此作了一件事,以感动甘表叔,恳求甘表叔着意帮助我。这件事就是无偿帮甘表叔养幼女。一九七一年四月,甘表叔的妻子接连生下第五个女儿梦香,两个月后,突然罹患精神分裂症,两个月大的梦香也就无人看管,甘表叔急得焦头烂额。母亲得知后,主动找到甘表叔,诚恳地说:"老表,你每天要上课教书,表弟媳成了这个样子,您把小梦香给我抱回去养吧!"甘表叔说:"那怎么成呢,你们家没一个闲人,如何看管呢,而且经济上也困难。"母亲说:"我有办法。老表,您放心,我保证把小梦香养好。"甘表叔要给钱,母亲说不必。就这样母亲把刚满两个月的小梦香抱回了家。正如甘表叔所言,我家确实没有闲人。父亲是生产队长,每天早出晚归,母亲是女子主劳力,每天要出工,而我和一众姐妹每天要上学,全家人都无暇看管小梦香。母亲找到我那双目失明,穷呆在家的五祖母,央求五祖母白天到我家招护睡在摇篮里的小梦香,夜里则由母亲看护。作为回馈,我家每餐多一双筷子,每日供五祖母三餐粗茶淡饭。五祖母是我家至亲,她毫不犹豫答应了。为了让小梦香长好,母亲每天用沙罐子煨米汤喂她,每次喂到她打嗝为止。几个月后,小梦香养得白白胖胖,见人就咧嘴笑,非常可爱。母亲替甘表叔无偿看养小梦香长达一年多,直到甘表叔妻子病情好转,小梦香才被接回家。甘表叔被母亲的热忱和无私精神深深打动。他由此对我的学习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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